住在牛津Commonwealth House(戏译“共富新村”)的时候,某晚突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,让我马上帮他找间房,说有个新来的四川同胞被骗了,住的地方实在不堪,不宜人居。他预付了1100镑订金,住进去发现门见光窗漏风,床上空无一物,而且前脚入住后脚水电煤账单就跟来了。发觉被骗,同胞发了袍哥脾气,大骂“可恶的英国鬼子”,跑去警察局报案,结果人家说这不归他们管,拨打驻英使馆求助热线也未能得到实质性帮助,只有忍气吞声另找住处。次晨一早去找管理员,还好有一个小间刚空出,这位同胞旋即拎包入住,说感觉像住进了豪华别墅。 牛津租房并非都是如此。我就比较幸运,网上订的共富新村,位于市中心,日用品一应俱全,无须付押金,还有免费早餐。主客间充满信任,甚至不乏宾至如归的温馨。管理员名叫迈克,已65岁,新村里的中国同胞们亲切地称他“迈大爷”。出发赴英前迈克还专门来邮件致歉说周末不能接我,但他提醒我不要坐到终点站。为了标示清楚,迈大爷还给我发来了一张电子截图。 不过,我很想利用访学机会多接触一下英国的真实生活,这也与我的专业有关。一学期后我搬进了一个英国家庭,你难以置信的是帮我寻租的正是迈大爷。某次付房租时我跟迈克聊了我的想法,迈大爷也深以为然。我原本以为只是应付两句,没想到大爷真的很有心,主动帮我问了他认为合适的朋友。迈克介绍的英国房东家环境优雅安静、距离远近适中,迈大爷甚至帮我运去了行李,我真想拥抱这位善良的老者——一位可敬的英国绅士。 牛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,有人精也有人渣,维持着民俗生态的平衡。天地之间有杆秤,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,都需要一种平衡。中国亦然,因此同胞实在毫无必要戴着有色眼镜看自己和看别人,更不必有意掩盖什么而致欲盖弥彰。 牛津在很多人心目中是个圣地,光泽耀眼:牛津大学已900多岁,据说它已培养了7个国家的11位国王、6位英国国王、47位诺贝尔奖获得者、53位总统和首相、12位圣人、86位大主教以及18位红衣主教。初来牛津看到古色古香的建筑,低调凝重的学院门楼,即便只是路过也可以领略到几分学术重地的严紧与矜持;随处可见的教堂尖顶,衬在蓝天白云之中,扫一眼你就会感受到一种催人崇高的魔力。对很多人来说,牛津的确是那么的可望不可即,可事实上并不尽然,牛津也并不都是崇高,崇高只有依傍于卑下才存在。牛津民俗中存在着一种生态平衡,它们津津有味且真实迷人。 募捐与乞讨 募捐好像是很多英国百姓爱做的事情,为贫困母亲、为贫困儿童、为教堂、为社区募捐的事情常有。我每次给共富新村付房费时,迈大爷都问我愿意不愿意为Oxfam捐点零钱。我问捐多少适宜,答曰“一镑即可。”我说“好。”于是迈大爷非常高兴说“谢谢您!您很善良。”每次付费后他都认真地在我的发票页眉写上“一镑给Oxfam”。Oxfam是一家发起于牛津的慈善组织,每年救助很多难民和贫困儿童。牛津人的募捐不张扬,语言中心经常有老师做了糕点拿来义卖募捐。星期假日也常见路边或桥头默默站着手捧募捐箱的人们,有男有女有老有少。募捐更是基督徒的传统义务,据说共富新村旁边的圣奥迪斯教堂去年募集的善款有一亿多英镑。 相映成趣的是,在牛津你每天也会看到不少乞丐,不过残疾者很少,只是从未看到过有丐童。牛津乞丐有蹲点和流动之分,令人生惧的是流动乞丐,他们会拦路乞讨,甚至带有强行意味。我刚到牛津时,在语言中心去中文系的小巷里,就遇到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,他让我给他几英镑喝咖啡。我以为我听错了,说我不明白。没想到那人大声说“不明白?不明白来这里干什么?不明白回你的国家去吧!”我被吓懵了,以为是遇上打劫的了,紧紧夹着包折进了旁边的商店,直到那人走远了才敢出来。回来向QQ群里求教,竟然很多学者都有此遭遇,不过大多数人是置之不理径直赶路。有几位身材剽悍的同胞则对行乞者大喝“滚开!老子没钱。”这时被吓着的就是乞丐了。 我也曾求教牛津同事:英国的社会保障制度挺好,为何还有如此多的乞丐?答曰:正如有人喜欢流浪一样,有人喜欢乞丐这种生活方式,其实他们有足够的社保,但有人以乞为乐,谁能奈何?! 诚信与偷盗 第一天到语言中心报到时,按规定得交1500英镑的“板凳费”,我从国内带过去的都是崭新的百镑大钞,点好后给收费的小伙子詹姆士。他复点后给我开了临时收据,说发票隔日给我。可第二天詹姆士给我发票时又退给我100英镑,非常抱歉地说昨天自己点错了,还是点钞机准确。对我来说,100镑几乎等于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了。我到语言中心后的第一好感就是从这个年轻人开始的。詹姆士后来离开了语言中心,说是找到了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,可见小伙子并不甚富裕,何况正处着对象呢。 还是在语言中心,103办公室,某个周一的早晨,一位法语兼职老师(一直叫不出她的名字)一进门就惊呼“啊!在这儿!在这儿!语言中心,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!这里永远不会丢东西,我爱这里,我爱每一位同事,凯瑟琳(我的英文名),我爱你!”然后就跑过来跟我热烈地拥抱。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机械地被抱着。原来上周三她回家时发现U盘不见了,几处兼课,也记不清可能落在哪个单位了。她以为肯定丢了,备的课都在盘里,她伤心了好几天。今晨看到她的宝贝好好地插在电脑上,喜出望外。103办公室是语言中心老师公用的办公室,几十位老师你来我去都用这些电脑,有时还有学生辅导。但语言中心从未失窃过,落下手机、优盘、衣物等等的学生,总能失而复得。 可同样在牛津,也不止一次听说有人遭遇骗子、小偷甚至强盗的事情。某日收到语言中心的群发邮件,惊告大家语言中心门口丢了一辆自行车,提醒大家以后要锁车,最好将车锁在门旁栏杆上,细心的克丽丝甚至还给大家推荐了一款安全锁。 两月前,有个住在Cowley的男同胞,突然在群里紧急求助,说他住处的门被撬开,护照、钱包、电脑、现金被洗劫一空,众人赶紧献计献策,帮他处理。我也大惊失色地告诉了同事Wendy,她说“正常!在英国的中国人没几家没遭遇过入室偷盗。牛津的Cowley前几年在社区治安状况排行榜上位于全英倒数第二,这两年已经好点了!” 有位姓邓的中国学者刷卡购物失败,被告知超过信用额度。邓惊慌失措到银行说理,还好银行认可且赔偿了损失,但另一位同胞身上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却没有如此幸运,至今在与银行交涉中。 乐园与坟地 共富新村的周围尽是教堂,语言中心的旁边有俩。白天看教堂没什么,夜晚看教堂,影影绰绰耸立在黑魆魆的夜空中,有点阴森森的。第一次在语言中心听晚间课,八点下课后天已全黑。出门左拐过了座教堂就是一片坟地,隐隐约约听见坟地里还有说话声和尖笑声,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。小时候在镇上读书,周末回家得走近20里地,赶夜路穿坟地时,总是放声高歌以壮胆。但牛津是个喜欢保持缄默的城市,任何时候大声喧哗都显得不合时宜,我只能小声哼哼加上一路急跑跑过了那段路。 不过,第二天白天我特意考察后反而释然了。这片坟地既是死者安息的地方也是生者休闲的地方。坟地里有若干张长椅,夹陈在棺材、墓碑以及绿树之间。每天见到有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聊天,孩子在草地上玩耍,欢声笑语不断。我终于明白对牛津人或对西方人来说,其实是没有什么人死成鬼的说法的,更没有我们所认为的阴阳两界黑白颠倒的思想。西方人并不觉得死有啥可怕,因为他们被告知离世时总是像天使般的飞升了,而国人则被告知离世时是被伸着长舌头的黑白无常硬性拖走的。所以,很多人不仅畏惧死亡,而且对亡灵也是心存余悸。其实,鬼魂的有无连孔夫子也不愿谈论,鲁迅先生直接回答“说不清”。共富新村一楼曾住过一位搞数学的同胞,他总抱怨晚上窗外嘈杂不宁,说为何总有人在那里停放自行车。次晨跑步归来,我特意弯到他的窗外看了一下,心中不禁一怔:哪有什么自行车,紧挨他窗前立着两块墓碑,再仔细看一看,算一算,墓主人作古已经一千多年了。悄悄说与那位同胞,没想到这位北方汉子立刻冲出去找迈大爷帮他调了房间。 除了上列种种,牛津民俗中还有很多相反相成的有趣现象。难怪Wendy说,在牛津,最勤快的和最懒惰的共存,最富有的和最穷困的相依,最聪明的和最愚蠢的同在,最优雅的和最粗俗的对举……平衡是人类文化的常态,平衡方能维稳,我们需要追问的天地之秤的平衡点何在?秤砣秤杆又各是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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